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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在土楼 | 乡愁四种

来源:不详 | 编辑:福建土楼博物馆 | 发布时间:2023-08-30 | 栏目:土楼资讯
内容导读:山在大山的深处,这是对不太诗意的山旮旯里的家乡诗意的表达。山多了,田就少,其实是一个困阵。尘网劳蛛似的乡亲们,便自力更生地从山坡野地去寻求生命的依靠。土堆山冈被削下去,沟壑坑洼被填起来,在同一个等高线上,梯田的长埂以最柔软的线条和最坚硬的质地,堤坝式地砌起。是的,它们的使命就是一道坝,誓死拦截百姓一箸一碗里的着落,打败贫苦的咒语。……

泥土

山在大山的深处,这是对不太诗意的山旮旯里的家乡诗意的表达。山多了,田就少,其实是一个困阵。尘网劳蛛似的乡亲们,便自力更生地从山坡野地去寻求生命的依靠。土堆山冈被削下去,沟壑坑洼被填起来,在同一个等高线上,梯田的长埂以最柔软的线条和最坚硬的质地,堤坝式地砌起。是的,它们的使命就是一道坝,誓死拦截百姓一箸一碗里的着落,打败贫苦的咒语。
依山赋形的结果是千层万叠向上的铺展中尽显高低、层次、阔狭、弯直及弧线、拐角的变化。那里,时空弯曲,乾坤挪移。它们的名字叫梯田,苦涩而又美丽。它们是乡亲们的粮仓,有一天,竟也成了镜头的焦点,行行色色的人,在此行行摄摄。
田埂泾渭分明地分割出大大小小的田块,归属不同的主人,各植所需。表面看,一丘田,就是一座孤岛,互不相干,各自为阵,然而,当你引水灌溉时,便会发现远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某一块田远离沟渠,隔着别家的田,三丘五丘,要实现饮水解渴,得顺着渠口,依次将每一丘田灌饱了才行,其间没有“捷径”,这是乡村的秩序:田,有水一起喝;人,才能有饭一起吃!当依偎连片的青葱在面前涌动,你砉然醒悟:许多的美,在自然天地,在泥土之下,在植株的根部,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细水长流地秘密流转。这是田头地尾的另一种水到渠成——植物最后都会出落得水润纯良,好比伺候这片田地的美丽的乡亲、美好的规则。
乡下的土地是活着的,是有一口气的。地气一动,便要呼出那一波又一波的绿色。这不,一俟节令敲锣打鼓,最先感知的往往是泥土,尽管霜雪覆盖之下沉睡了一冬,但当这第一声鸣锣响鼓掠过耳际,第一缕春风吻过眉睫,地底涌动着的暗流,便瞬间汹涌成离离泥上草。此时,节令的锣鼓加之泥土的气场,构成了稼穑的宣言,再懒惰的人也不敢不顾脸面,用俚语形容就是不敢“跌锣跌鼓”——客家方言是泥土上长出来的,所以像植物一样丰润生动。伴着一年中最勤快最早到的立春,乡亲们立起了做一番大事的雄心,农谚“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年春”生动描述了众生犹惜寸阴中那份脚踏实地的抱负。
乡亲们紧锣密鼓地扶犁翻土,一时间,田土开花,喧腾腾地扬锣擂鼓,仿佛木匠的铇刀轻捷滑过,铇花翻卷木屑纷飞,远远望去,一垄深一垄浅,颜色乌黑间杂褐黄,折扇一样,展开,展开,满是虹彩。
百姓一年的生计与希望的虹彩,就是从这一片田地开始的。当然,还需要一粒稻谷,一粒成熟饱满并拥有一副拯救饥饿的热心肠稻谷。如果你见过春风是怎样从裂开的谷口吹出一片绿来的,就该为沉甸甸的稻穗倒下而欢呼鼓掌。这些归仓的谷粒,只是暂时沉睡,而非沉沦,因为它们懂得,天高地阔,时序有度;生死轮回,不惧不忧。
雷声从天边隐隐传来,某些颗粒饱满而内心虚静的谷粒,就从记忆和仓库出发,乘着江南二月熏风,漂流在春江水暖浸灌的田沟,裂口生芽。先是一星珍珠白,尔后一抹鹅黄,再后是一段浅黄,接着是一丛翠绿,然后是一片玉绿,最后又是一捧橙黄,直至金黄。这是稻谷从春到夏的色泽,也是稻谷的一生,充盈着克难的耐心与奉献的光泽。乡亲们伴着稻谷许多个一生后走完自己的一生,亦是从容淡定,不慌不忙。
当金色铺满大地,农人便低头向低着头的稻穗致敬,眼里有一粒像稻穗一样饱满的泪珠。是啊,稻谷慈悲的一生,简直是一首歌。前奏是浸种,过门是插秧,高潮是收割。曾经,我细瘦的双脚也踩在被水泡过、被牛踏过、被犁耙翻读过的田里,当油滋滋的稀泥从脚趾缝间淘气地挤钻出来,我用秧苗在田间写下几首歪歪扭扭的诗行。一步步退着,就退到田埂边了,既然“纸张”用完了,就收笔吧,从田间拔出脚丫,水面漾开一圈圈波纹,那是我给这首小诗反复画上的句号。
休憩间隙,站在田埂上,站在梯田云涌雾绕的高处放眼四顾,“绿毯子”从上往下滚,那个不管不顾的泼皮劲儿,一会工夫便铺绿了大半个江山。我知道这张毯子在视线的尽头还在滚动,没有停歇的意思,它要铺展出一个庞大的气象。那一刻,我被震撼得失语,仿佛观临了整个春天的诗意,带着人间烟火的荣光与磅礴。原来,广阔的田野是天然的舞台,斜风,细雨,还有燕子的啁啾、四起的蛙鸣,是再好不过的舞美布景了,一切都在等待秧苗的专场演出。
发生在泥土上的故事,并非都是安然无恙、风调雨顺的主题。有时天旱,泥土只好干着急了。然而,泥土是不贪不嗔的,一场小雨,便感动得对整个燥烈深广的世界原谅到底。你看,一夜之间,泥土就将身上依附的禾株彻头彻尾地润湿抹绿,直到收获的季节,用充满黄色金属质感的声音把这场小雨唱成一首赞美诗——甘霖!
静美而丰饶的泥土,方舟一样泊着,不仅生长植物,也生长房屋——土楼。泥土对乡亲们的关怀抚慰,竟是这般的宽宏而彻底。那个泥土构筑的世界,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大,客家人就在一个个高矮方圆的屋檐下生息繁衍,历经着这样的“小”和“大”走到了今天。琐碎劳碌的光阴,因为这些泥土的关怀,自有一番尘世饱满的安宁自在;泥土语境中穿行的人们,也磨出了泥土般黝黑粗糙的皮囊,锻得一副安土乐天的情怀。
有些土楼完成使命后原地倒下,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的姿态,仿佛一树繁花凋谢之际烧尽璀璨的悲壮无言,抱持安然的顺应和对自我的肯定。如果不倒下,还能剩什么呢?倒下成泥成灰,至少可以匍匐长出青蔬甜果,胜过一切外在残立的虚名——这是对生命的洞彻。倒下的生命果真不死,还在决定着植物的活路,恩赐着动物的活命,影响着人们的活法,从这点上看,谁又活得过泥土本身?
写到这,泥土与人构成的关系图谱,不期然地映现于前。似乎,人们的吃、穿、住、行,以及夹杂乡音的奔波、内心的悸动和隐秘的梦想,都来源于泥土。泥土这列方舟啊,此岸彼岸,渡人渡己。激动之余,不由得轻点一支思绪的长蒿,这舟子又载动了乡愁。我突然愿望,将自己嵌到土墙上去——哪怕只在那里呆上十天半月,一阵风吹雨打,就掉落下来,也愿意。如此,好歹以泥土的身份做了一回围墙,护炉火不熄,看炊烟升起……

米酒

客家人是如何遇到米酒?又是怎样遗失的?
说文解字》:“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就,迁就,满足。靶向是情感,精神。
一个人外出,终究要还乡的,那怅惘之际,烈性仗义的酒,也许是最好的知己。客家人,山一程水一程地走,离开家乡多久?多远?起点处那丛茅屋还在吗?也许,隔着迷离的醉眼,才望得见秋风中那瑟瑟的乡愁。
饭甑。陶缸。搅棍。想不到这些来自木头或泥土制成的物件,构成了酿酒的全部器具。透过这些谈不上美感、也不见神秘的简易工具,很难相信就是它们彼此联手配合,决定着一个故事的变化和走向。连带着的还有酒曲。酒曲多像一位魔术师,在它掩而不揭的手法之下,时光像水一样进入米粒的身体,让一粒又一粒洁白的米,膨胀,异变,让故事生长发酵和弥漫,最后拥有整个世界。事以密成的道理熠然其中。
冒着气泡的酒缸,热闹,蓬勃,没有任何情节是多余的。在那酒缸背后,我隐约感觉到酒杯碰撞的声音,饮酒的人那坚硬躯壳包裹之下悲悲喜喜的情感,感觉到人们在长喝豪饮之后,倾向某个角落倾诉,或倾吐。
瓦屋鳞然,星星擦亮夜晚,浮出弦月一枚,淡黄得像新酿的酒,洒下的光线带点潮气,像刚落地的黄叶来不及干透。那酒香,飘。入鼻,人晕晕乎乎,也飘。那酒香,应该是院中两棵桂花树的幽香,秋声中,欢天喜地的漫染。那酒色,是母亲的乳汁中滑入几滴蜂蜜的稠黄,那色泽与质感,缓缓释放蚂蚁容易找到的信息——甜。那酒糟,沥干最后一滴酒,俨然老人离世前的不放心,非要再做点什么。那好吧,满足它的愿望,让一缸酒糟掩埋泡渍生姜、大蒜、鱼干,或者干脆挖出一盆干瘪的酒糟,撒上少许白砂糖在锅里翻炒。这几样菜,你是不是熟悉有加?在青黄不接的菜荒时节,是否诱惑过你的味蕾?
酒倾在碗里、杯里。旧时的瓷碗瓷杯上,通常有青墨浅淡地涂抹,开着花。端持啜饮的人也希望从单调枯燥的岁月边缘舒展一下身体,体验日子的芬芳如花。
透过人生的链条,看看酒是如何介入客家人的生活,是如何芬芳着俗世的烟火气息的。新生儿一诞生,产妇的卧房就混合弥漫着酒香奶香——作为功臣,产妇们理直气壮地享用酒炖鸡、酒煮蛋这些“坐月子”滋补品。小孩求学成长的年月,注重耕读传家的客家人,是万万不让小孩碰酒的,因为怕伤着脑袋。在肉里、汤里放些酒娘作佐料,虽是客家人的烹调习惯,然而只要饭桌上有小孩插箸参与,便保持必要的谨慎和敬惜。所谓耕读传家,“读”是“耕”的最佳旨归,无人轻慢。再往后,成年了,推杯换盏把酒共欢成了人际交往的必需,与别人交上朋友之前,自然先与米酒交上朋友。当然,还有诗人用那管雄笔早已替我们郑重描画过的场景:逢年过节时的“宽心遣兴莫过酒”,三五朋友相聚时的“能饮一杯无”。我敢断言,只要是客家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这些场景里的杯来杯往,都铭刻过“日影斜照社鼓远,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凝远记忆。
客家人好客,历来把人当人看,把酒当酒喝。有人来,必挽留,摆酒。这种待人接物的诚恳,有如米酒一样美好。自酿的米酒整年不断壶,随手可取。酒是情感的酵母。只要有酒,哪怕桌上只有一碟花生、两盘青菜,也有滋有味;只要有酒,哪怕对饮成双,也有声有色,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划拳行令,米酒,一碗满过一碗地穿肠过肚。所谓的陶醉,无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既然米可变成酒,那么酒入肠,也可热血,最终变成温热的话语,说啊说啊……
在家乡,各门各户都有这样一个妇女,擅长酿酒。挑一个略有空闲的日子,把米粒蒸煮成饭,再把饭酝酿成酒,把酒化成气力,灌注给男人,男人再将气力灌输给土地,土地吐出种子,种子再育成米粒,米粒又交给妇女蒸煮酿制……清水白米,默然活命;百年千年,循环往复。
如果没有这样勤快的妇女,没有妇女酿造的米酒,当年莽莽群山深处的客家世界会是怎样的贫困无力?湿气重,农活多,何以解乏?拖着泥腿从田里回来,放下锄头畚箕,空腹先来一碗米酒,胜过参汤补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是诗人的吟咏,是寒窗冷炭中的期盼,是孤星入梦的失落,而一生在泥土中摔打的乡亲没有闲情来矫情,他们不可能邀明月入酒、掬星光入画,没空来琢磨这些高雅的诗句,他们关注的是手上的碗和身上的命。摊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是:睁开眼的每个日子都有干不完的活,扛住这些活,才能抱住活路,寻到活法。他们要的只是驱累袪湿,通体舒泰。他们不能倒,更病不起。生活重压之下没有其他突围办法,牵引出的只能是日不断饮,酒的基因就此融入客家人的血液,因此,老幼妇孺爱喝、能喝、善喝。至于能喝善饮的程度,从客家方言说“吃酒”二字略见一斑。记得梁山好汉,他们也说:哥哥,吃酒!真是豪放痛快至极。这正是客家人的性情写照,从中亦可窥测客家人的酒量。
今年中秋回去,家家户户已不再酿酒,摆在桌上的是红酒、白酒、啤酒,甚至洋酒。红的太酸,白的太烈、黄的太淡、洋的太怪,总之,找不到米酒的甘冽醇香。酒和乡村在走着一条逆向的路。五花八门的流水线上的酒刚刚从城市逃离的路,却是村庄即将抵达的地方。当年,那些会过日子的人家在春雷惊醒土地那一刻,曾是怎样细细盘算着该种多少粳禾、糯禾——那些饥年,粳米关系着一日三餐,糯米则决定着缸中美酒的深浅,他们即便挣扎在贫困的岁月缝隙,也要酝酿出美好的生活。现在,大家有闲时、闲钱,就这么把曾经同甘共苦的米酒从这个时代狠狠地抛下。那掐指细算的谋划,那滤酒入瓮的举止,悄然间已是荒凉的手势。
大地金黄,人间沉香。稻谷能够凝露为酒,从明黄的含着阳光芬芳的谷物,到橙黄的带着柴灶暖意的酒水,大抵是最好的命运和隐喻了,过程和结局书写着大地的体贴和人间的温热。可是,当下红绿的人生,多味的生活,顾不上门前稻穗黄,忽视了屋旁清泉响。那些个饭甑,陶缸,搅棍,一副残破的面相,布满裂缝,想必记忆也被风干了吧?它们忘记了在炉膛火焰吻舔下的白汽盘旋,忘记了在屋角的稻草围席紧抱中的香气缭绕,只好枯坐在房顶,独自乘风凉。
——为米酒难过,尔后感慨。米酒,曾经活在乡亲们生命必须依偎的桌旁。除了米酒,哪一种液体能够沿着人类的躯体,一寸寸渗进血肉,直抵骨髓?然而,在当下的乡间,却遗失了一缸米酒,这多么耐人寻味。
菜干遐思
每次想到菜干,眼底总是一寸一寸印染出这样的画面:
贴着白色的墙面,一头是院里的矮树杈,一头是楔入地底的尖耸的带着横杈的竹竿,两杈之间搭着一根瘦长的竹竿。芥菜一溜儿倒挂在竹竿上,像是一群青头绿衫的孩子,听着号令,一字排开,在单杠上操练。
老旧的院子,高远的蓝天,金色的阳光,灰白的墙面,黄褐的竹竿,苍绿的芥菜;有风贴着黑瓦滑来;竹架下,偶尔蹲伏一只杂色花斑的猫或狗……安静的构图里,颜色热烈饱满。
这样的画面,除了表面颜色溅跳光影变幻,内部也有着惊心动魄的变局。芥菜站在原地不动,恭默守静,却对世界具有足够的洞察,它们用“静”来看待世界的“动”,用自已的“干爽”顺应日照的“燥烈”。芥菜一点点缩小白己,成为大地上遗忘的一茎枯草,甚至是枯草尖上的一丝微颤。它终于脱去了多余的水分,足够资格将残存的美味和干瘦的价值,折叠保存在岁月的褶皱处——这是一棵准备成为菜干的芥菜所期待的最后结局。
远望,叠衬着白墙,竹架上垂挂的芥菜,干黑如墨迹,像是宣纸上笔画开张、气度凛然的书法作品,又像是墙面雨水浸渍后留下的各形各色的漏痕。
这是制作菜干的一道工序——晾晒。永定菜干有“三蒸三晒”的说法。当我颇费笔墨,铺展这样沉声静气的画面,在另一些人眼里,可能是一种矫情。他们对菜干有着刻骨的爱恨。他们回忆的底片一步步踩进显影液,显出的画面可能是另一番情状:
每天,往八仙桌上一坐,搁在桌上盛在碗里的,都是乌黑的一团,哪有“神仙”的感觉。除了菜干,还是菜干,单调而又乏味。怨言涌上喉咙,说不出,只好搅拌着菜干一齐咽下。在菜干朝朝暮暮餐餐顿顿的包围中,一里又一里路,攻苦食淡地扔在了身后。
其实,这种感觉我也略略体味过。儿时,青黄不接的一日三餐就是这么过来的。粗绳索似的菜干,硬生生结扎了我的食欲。对此,我的姐姐、我的邻家兄弟更是感受殊深,他们中学时代的住校生活一整个就是“菜干生活”,从周一带一搪瓷口杯的菜干要挨到周末回家,五六天的日子一律菜干当家。家里稍微宽裕的,会在菜里焐几块肥肉,油汪汪得惹人羡慕。沐浴在温饱初济的晖光里的他们尚且如此,遑论我的长辈和先祖了。
但是,如果不是菜干,还能有其他什么东西可以这般忠实地配衬着米饭?如果不是这些不起眼的根枝茎叶,还有谁能填充我们的辘辘饥肠?从这点上说,倒应该感谢菜干,在无数个饥馑岁月,它挺身而出,大施援手,或清蒸、或干炒、或泡汤,颇像一位壮士豪侠,危难时刻赶来救场,使出浑身解数,撑起穷苦农家和莘莘学子的山河岁月。
上山下乡的年代,菜干成了驻闽西知青的盘中餐。干瘪皱缩的枯枝般的菜干,与饱满多汁的花儿似的青春,既相依相伴,又鲜明对照;既是冤家仇敌,又是贫贱夫妻。知青们品尝过菜干的千滋百味,菜干也见证过知青们的喜怒哀乐。若干年后,菜干成了这群人“忆苦思甜”的载体之一,他们笔酣墨饱地写下“干菜岁月”的碎思琐念,为饥饿的记忆疗伤解毒。
理悟、参透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通达,终究是人生漫长旅途的走向。菜干,对于一手拿锄头一手捧书本的他们,有如读书,吃得进去,也品得出来。他们知道,菜干是干枯的、喑哑的,在那个阴沉的仿佛看不到未来的迷茫世界,其实是温润的,泛着光泽的,像驻地老乡默默而又慷慨的关照。他们花发枝满的年月,本应像地里的芥菜,出落得一派青绿和无忧,自由和挺拔;却偏偏又在瘠瘦的岁月中沦为菜干,面孔枯暗、梦想缩水。当然,他们明白,不是因为梦想太瘦小,是大地太辽阔,岁月过于寒凉,是时代把潜在的热望绞干,那是必经的命运考验。他们这样想着的时候,经年悲喜,已风烟俱寂。
对于那些漂洋过海的客家华侨,行囊里也未必少得了菜干。他们在远方的远方,在世界的另一边,就着异乡的明月,嚼着泛起盐花的菜干。唇齿咬合中,饮尽乡愁,内心洒满梦的星光以及渐渐热起来的语言——既然,家人懂得在菜里放盐;越洲跨海在外打拼的他们也懂得在事业里放梦想,在肩膀上放责任。
——当我像拾掇菜干碎屑一样,捡拾起这些附在菜干之上的贫苦的挣扎、漂泊的艰辛、隔海的相思、青春的错愕……我突然想知道,为什么不用动刀动枪,菜干就已成为客家人千百年来可资共享的美食。我想回过头来好好端视菜干原本的形状、色泽、质地、筋脉、叶纹,其中暗藏玄机。
早先“客而家焉”的客家人一路迁徙,腌制易携带贮存的菜干,就成了漂泊路上的一种口腹之需,并积年成习。这是菜干的身世起底。
芥菜生性随和,楼前屋后随便辟块地,撒上芥菜种子,几番浇水施肥,不出个把月,就冒出一片深绿浅绿来。遍地丰产的芥菜,一时半会吃不尽,又舍不得烂在田里,于是想方设法制成菜干,让芥菜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人们的居家日子。往往一冬制作,可备四季之需。这是菜干的条件禀赋。
腌制菜干是手艺活,菜干难免携带原材料的品相和质地、制作者的性情与技能、制作时的季节与气候等信息,因而构成味道口感上的差异。这是菜干的面目情味。
农村的腌菜缸比米缸多,即便当下物阜民丰,乡下人还是不肯丢弃腌菜传统。一个人腌菜的本事,足以显示其过日子的能耐。这是菜干的表征隐喻。
……
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有千百种理由,都是一个传奇,菜干亦是。它已成为身世与起源、形态与特性、意喻与象征的综合体,它是土地真正的乡邻,是客家人精神上的血亲。菜干散发出来的幽幽气味,像雨后的云朵一样弥漫,它们聚集、分离、嵌人、重叠,一直流动在我们头顶的天空。
近年,客家餐馆在城里纷纷安营扎寨。此番好局,作为“闽西八大干”之一的菜干功不可没,因为食客光临“客家餐馆”,大抵是冲着“梅菜扣肉”这道招牌菜去的。曾有外地的朋友绘声绘色地跟我描述吃梅菜扣肉的享受:咬在口中的五花肉酥烂无比,肥而不腻,平时难以下箸的猪皮突然变得诱人;吸足了油的菜干乌黑油亮,冒着丝丝香热之气,不断煽动食欲……直听得我也垂涎欲滴。当梅菜扣肉摆在闻香趋步的朋友面前,远远没有朋友的话多,但沉默也是一种交谈,总会传递出更多信息和诱惑。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原本好似《红楼梦》中无名丫头的梅菜扣肉,终究变成了林妹妹,登上了大雅之堂,以别具一格的风味瓦解着城里人对山珍海味的嗜好。
时代变迁,菜干作为客家文化的一个符号,就这样在仪静体闲中,注解着岁月深处的秘密。纵观菜干的烟火岁月,粗略可分前半生黑夜,下半场白天。这黑夜与白天、困苦岁月与喜乐年华间,不变的是菜干那副模样、那股味道,变的只是这个訇訇前行的时代。
桌间碗落,风下香来,一直弥散到舌尖。于我而言,即便阅尽天下美食,质朴的菜干依然是我心底最深的眷恋,徘徊不去……

祠堂

流年的风,徐徐吹。先祖早已化为尘埃,只有他们的血脉,仿佛一条大河,奔腾不息,淌出溪细泉流,纵横交织在苍茫大地,向未来迤逦。广袤地域上楔着的祠堂,星罗棋布,仿若一枚枚印章,戳盖每条河脉的源头走向,标注各个村落的姓氏衍派。
抛开细节,我们村庄曾经的祠堂,跟其他客家祠堂几无二致。土木结构的低矮院落,白墙黑瓦,中置天井坪由卵石相铺,费心拼出的图案,生动,具体,逐一对应某种象征和隐喻。高高的台基上正厅端坐,粗壮的木柱,高置的龛位,渲染着权威与庄肃。案桌上古旧的香炉,一年年盘旋着清新的烟雾。与正厅相比,庑廊失却优势,懂得收敛,低着头退守两侧,似乎在提示人的命运:一个人再有能耐,终局无非是牌位或族谱上的字符,缩于边角。檐上翘角曲竖,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抗拒江南雨水密集造访的停留浸渍。匾枋彩绘风化脱落,画面模糊,窃诉岁月斑驳,但不妨碍我由此想象它初建时的壮观美艳和烟火缭绕。
马年修祠。伫立在新葺的祠堂前,堂内烛光闪烁,重檐之上覆盖着的暗绿琉璃,在阳光下闪动着一波波媚艳的光泽,整座祠堂宛如笼罩在一片祥光瑞气之中,美丽得令人怦然心动。建筑本身修旧如旧的周正体形,就这样披着与时俱进的外衣,抵拒着人们对它的隔膜与疏离。我猛然悟及传统文化在民间有如陌上青草,野火春风,郁郁勃勃;悟及在传统文化浸润之下,作为与意识形态有关的建筑,譬如宗祠、庙宇、宫殿,历被高看善待,无人敷衍轻慢。
大门贴了对联“祖德源流远,宗功世泽长”,字迹苍劲拙朴,一如土地上的植物,安妥中见张扬。联句是格式化的,贴的方式也是规程式的,在南方辽阔大地上站立着的任何一座祠堂都可能见到。可是从贴切程度看,楹联再好不过了,仿佛那几个字谋划已久,挑一个日子从浩瀚的字海里相约而来,吸饱了阳光和墨汁,便铁了心地站在祠堂的门柱之上。字义也不深奥,一眼便能读透核心指向,虽无新意,却也凝聚正能量——辛劳中的人们,即便忙得脚不点地,甚至在生活重压之下气喘吁吁,也不愿失去对水源木本的追缅和万世祥发的祈愿。
因奉命撰拟祠堂重修碑记,让我有机会像一枚楔子不断深入到宗族历史之中。翻开谱牒,那发黄齿缺的纸页、优雅繁体的汉字、娟秀端正的字迹、从容美好的心思,巧妙搭配在一起,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我面前,共同解构一段历史:一段我和我的父辈包纳其中的历史。族谱真是历史的代名词!一瞬间,我似乎获取秘不可宣的家族密码,得以轻易穿越时光隧道,去重温祖先的奇功、村落的发轫、文明的衍化、民风的氤氲、乡贤的风流……
谱录是洗练的白描笔法,最重要也最直观的是姓名及与姓名连通着的前前后后的传衍。娟娟小字间,族繁尽载,同宗同姓同袍同泽并非虚无,血缘脉络历历可辨,代代层层标注清晰,恰似山野间高低层叠的田垄,排列整齐,万物生长。
透过略微零乱的文言记述,我觉察到一些令人动容的故事:与我密切关联的东洋简氏宗祠,在历朝越代的隆替补废中,有幸获得两次修缮。营建,重修,再重修,对于一个建筑来说,如此不断被关注,在最危险的时刻及时得到葺缮,也许是最好的宿命。从时间轴看,重修的间隔约莫百年,未挑明缘由,估计有倾圯颓敝的成分,但又似乎不全是,因为每次重修对祠堂大门的方位进行了或大或小的改变,无疑,那是一帮乡亲在昭昭群议之后,架着罗盘左摆右摆,精准校正着祠堂所枕之山脉、所锁之水口,期冀得龙脉正势,采风水精华,切实从八卦阵里觅得神秘的力量。那份燕翼贻谋的论证,那份慎重再三的抉择,无论如何,都应由衷感佩。正是因为先贤的云天襟抱,令宗祠宛在,柱立基宏;令支派无失其序,昭穆不乱其伦。
“祖茂公,名宏,乃惟益公之长子,生于癸丑年五月,卒于成化十二年”,这是族谱上另一郑重记录。简短数句连缀成别具深意的话语,我看到一个人的一生,他衣袂飘飘,背影远去。当我在这里横平紧直、一笔一划抄录时,没有任何杂念,如果说有,那也仅仅是在偷偷构想这位先祖的相貌和肇基东洋山村的场景。时间,惯于把一切当作过客,擅长对历史留下的轨迹进行篡改删节,那大笔一挥中,究竟涂抹掉了多少细节?然而,千真万确的是,祖茂公是我简氏十三世祖,东洋是我的“胞衣窟”。当一粒种子遇到适合的土壤,便暗自扎根迁延;一个人漂流到一个地方,一喘息,一驻足,便是千秋百代。如同先祖宏公的名字一样,宏大,宏远,天地俯仰之间,瓜绵椒衍,脉祚延旺,千丁济济,衣冠相望。蓦然间,一个人变成一个兴盛的村庄,一个姓氏化成一册厚重的族谱。
祠堂是乡情的集散地。佳节来,同一血脉渊源的人,聚散如雾。我曾在祠堂里聚宴饮酒,瓷碗的碰撞,酒香的飘荡,猜拳的吆喝,让一些情绪化的日子和一些日子的情绪,统统消融在酒里。曾在祠堂里,见旺腾腾的柴灶上支着大铁镬,翻煮一锅关于村庄的荣辱往事。曾在祠堂里焚香点烛磕头祭祖,恭谨如仪。当然,还混拥在踊跃捐钱的人群中,乡亲们不是企图将名字留在乐捐簿与功德碑上,亦非奢望祖宗冥冥庇佑捐献的钱财能够明去暗来。在低低的祠宇下,没有预先的安排和号令,可我看不到大家的躲闪、犹豫,他们大多身体瘦弱,表情拘谨,但一律慷慨果决。从一张张或硬挺或破皱的钞票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种最传统的乡村抒情,一种令宫宇庙堂烛火荧荧跳动而永不熄灭的民间秩序。这令我心生敬意,在此谨以笔墨存念。
我也曾在一座为纪念开基公在内的九世先祖而建的古旧祠堂,度过小学时光。就在这所与我名字一字之差的“福源”小学,我识得汉字,能够准确写出开基公的名字——致德。向德致敬!这两个字早已在孙男娣女的口碑中磨得发亮,它们如此干净、美好,像两颗饱满的谷粒,匀匀吞吐温热的气息,然后发芽沁叶。
如今,学校搬离祠堂,书声风流云散。不过,只要祠堂安在,历史便不至于残忍吝啬到让祖先的名字以单薄排列的方式昏睡在日渐褪色的纸片上。“致德”二字后面连着他的骨血及梦想,连着骨血的骨血,续着梦想的梦想,便拥有无数的延伸与链接,如同一条不断延伸和分岔的河流,朝前挺进和向旁分支,终不会干涸与中断……

 

【作者简介】
简福海,男,1977年生于福建永定,现居北京。出版散文集《历史的斑纹——追寻三坊七巷名流远去的背影》《简笔——一个人的精神地图》和历史文化专著《喜乐闽都》。作品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福建省委省政府百花文艺奖、福建省新闻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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